第1282章靜夜思
晚上的禦膳是米飯和三碟鹹菜。
君武對此不好意思,解釋道昨天才下了共體時艱的詔,今天不能打自己的臉。但寧忌並不介意,他偵察兵出身,蟲子和樹皮都能吃,西南大戰時在物質上已經算不得艱苦卓絕了,若是小滄河時期,活下來的精銳大都吃過屍體,寧忌並不介意吃女真人的屍體,隻是沒那個機會,倒是在廝殺當中直接咬下過敵人的喉嚨,口感當然不好,但看著敵人在血泊裡抽搐的樣子,心中會覺得很舒服。
這些事情沒必要跟未經曆過的人繪聲繪色的說,他連曲龍珺都沒告訴過。
“不過我哥很喜歡找好吃的,每次到了新地方,就一個人仔仔細細、偷偷摸摸地找。”
大口吃飯的寧忌跟君武分享家中趣事。
“我爹……聽說早些年喜歡好吃的,但最近說沒什麼意思了,他喜歡偷我哥的好吃的……大娘每次讓他帶去成都送給哥的東西,他總要分一半,有的還不小心吃完了,然後我哥什麼都收不到……”
“我哥每次給我帶吃的,也一樣……我哥給我剩一小半……”
“不過我有的時候跟雯雯和寧珂她們搶吃的……也覺得挺有趣……”
愛跟弟弟妹妹搶吃的,是從戰場上回來之後的事情了,在那之前他也是照顧弟妹的二哥,但在吃過蟲子草根,真真切切地嚼過人的喉嚨之後,寧忌倒也覺得跟弟弟妹妹搶吃的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,食物變得更加美味了。這是戰爭的罪惡,他一度把這個感想寫在歪歪扭扭的作文裡,但後來覺得羞恥,沒有交出去。
“喔哦……”皇帝歎服而且羨慕,“我小的時候,皇姐就從沒這麼有趣過,她板著個臉,臉上寫了四個字:我很厲害……”
“嗯?”
“你不要看她的臉,長公主府每個覲見的人都要被警告,不許看長公主的臉,違者要殺頭。朕是皇帝,朕不騙人。”
“呃……”
夜幕早已落下,皇宮的天空中掛著稀疏的星辰。不著調的師兄弟簡單的吃過晚膳,沿著禦道往皇宮的城牆方向散步,吹些晚風,觀看福州城內的夜景。雖然有了年齡的差距,但兩人的性情原本有著類似的地方,可以聊的話題也很多,待指著城內燈火搖曳的地方說完了陳霜燃與蒲信圭的圖謀,已然對皇帝有了許多好感的寧忌害怕他將來死了,便要教他打槍,誰知道兩人去到宮內的校場,才發現君武使用火槍的技能不俗,即便是在夜裡,用起已能配發在軍中的長火槍時,他競也能做到十發中七。
“對於火藥的改良,我是全程參與的。”君武說著這件事,甚是自然,“手上、身上,這裡,看這裡……有過燒傷,臉上被燎過一次,沒有大礙,試火槍時有可能讓人瞎眼的炸膛,我一次都沒遇上過,這放在軍隊裡,運氣都是頂好的,天命護佑,我就經常跟那些做管理的官員說,成品,要自己上手,自己不上手,怎麼知道東西能不能用?你用自己的命首先去試了,軍隊裡戰士的命就能保住。不過我這邊比起西南的格物院,還是差得遠了,我聽說……”
兩人打完槍,在校場旁邊的石頭台階上坐下來,皇帝在這天的談話中第二十七次提到西南格物院,滔滔不絕,之後還跟寧忌商量:“我前些年……就是西南大戰打完之後,成都開會那會,我就寫過信讓左修權帶過去,說求幫忙,能不能讓林靜微院長他們過來指導一下……你說,現在林靜微被炸傷了,我要是再提這個事,你說老師能不能給,讓他過來給我做指導……你說要不然我再寫信,跟老師說,你兒子現在在我這,你給林靜微,我就跟你換……”
寧忌對格物院的那幫學霸頭大,聽得臉都是扁的,此時也不知道對方算不算圖窮匕見,翻個白眼:“那你就寫啊,我爹他一準說他沒這個兒子,你把我抓起來,他還省心了。而且……就算他給你把林伯伯送過來,我也不回去。”
“……五尺淫魔的名聲確實不好回去。”君武摸著下巴嘟囔。
寧忌轉過頭來瞪他。
“那這件事……師兄我是可以幫你洗白的啊,你看,我是皇帝,我昭告天下,你在福州,天天做好事,行俠仗義,讓整個天下都知道你的名聲……”
“小黑他們跟我在江寧已經遇上過了,會信你才怪了,還天天做好事,他們幾個王八蛋聽到了,又要笑死一次……”
“我也就是給老師一個台階下,他把林院長送過來了,我可以反悔啊,說你跑了。我是皇帝,這麼狡猾,說話不算話,老師會欣慰的。”
“那你就寫唄……”寧忌無所謂,他在西南的名聲已經死了,現在是滾刀肉。
“我斟酌一下,你的事情很麻煩,我還不能真的寫信,否則被彆人截下來就完蛋了,但你離家出走一年多,老師也一定很想知道你的消息,我可以替你報個平安……”
“我在江寧的事情,他已經知道了啊……”雙手托著下巴,寧忌歎息。
“但總是要回去的吧?你想什麼時候回去啊?”
“我殺了林宗吾,小黑他們知道我武功天下第一,我就能回去了。”
“喔……”君武看著天上的星星,“你娘肯定很擔心你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師兄我啊,爹和娘都沒有了,娘走得早一些……我那個沒出息的爹,死在海上,死的時候我不在他身邊,但姐姐說,他還一直惦記我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好了好了,我不說了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對了,你娘是小嬋姑娘吧?我叫過她姐姐……”
嗡嗡嗡嗡、嗡嗡嗡嗡……
……
大的事情聊完之後,聊了一會兒親情,寧忌被煩得不行,有了弑君的心。君武感受到威脅,才戀戀不舍地放他走:“原本想讓你就在宮裡休息算了,我還有許多話想跟你說呢。”
“我還要為左行舟伸冤。明早還要見蒲信圭。”寧忌表示自己有正事。
“唉……”君武歎息,待到寧忌最後要離開時,道:“關於這次城內的布局,許多事情經過了成先生,他的布局環環相扣,有些安排,我也搞不清楚,關於你的事情,輕重緩急我覺得他是清楚的,你在外頭行事時,需得記住這一點。”
“什麼……什麼意思……”寧忌蹙眉,“你是說……成舟海,會搞什麼出格的事情……”
“不是……”君武笑,“我說的是,你也要謹慎些,不要咋咋呼呼的鬨得太難看,最後在成先生麵前,丟光了咱們師兄弟的臉啊……”
君武壓低聲音。
“說到底,他是秦相的嫡傳弟子,又以計謀著稱,看起來跟我們是一夥的,但是跟老師那個弑君壞蛋,多少也有些較勁……你慢慢就知道了……”
不久之後,一臉不解的寧忌通過密道離開皇宮。
下午去長公主府攔截這位小師弟,敘舊閒聊都用了太多的時間,送走對方後,君武才回到禦書房開始批閱折子,折子批到一半,拖著疲憊身軀的成舟海過來覲見。
顯然他已經知道了君武與寧忌會麵的事。
“……聽聞陛下屏退左右,又將火槍送給寧忌,著實有些孟浪、冒險了,此事有失皇帝體統,可一不可再……”
成舟海苦口婆心的開始嘮叨。君武便將桌上的紙抽了一張出來。
“把火銃的事情呈上來的時候,成大人不就預料到了嗎?你要不然彆把這件事告訴朕啊。”
成舟海歎氣:“即便是告知此事,也是希望陛下以其他的方法定奪,大殿無人,你拿出火銃,這是把命交給他了……”
“朕跟他坐同一輛馬車的時候,不就交給他了。成大人,朕賭對了,我這師弟,赤子之心,他要殺朕不需要火槍。”
“把命交給他了,說得輕巧!陛下九五之尊,此事透露出去,您讓那些儒門大臣怎麼想?陛下,他們還能跟你賣命嗎?你是得意忘形!”
“……”
君武微微愣了愣。
不久之後,他做了檢討。
成舟海歎氣:“這便是……微臣遞上情報時,最不想看到的結果。陛下,對待跟西南有關的事情,你不夠成熟,未來,你要跟西南談判、打仗、討價還價,寄托如此多期待的大家,怎麼信你?”
“……”君武沉默片刻,“朕也封了口了……”
“這皇宮,四麵透風,哪有真能封住的消息……陛下,許多時候,你一片赤誠,可遇上西南的事情,你便成了孩子,這很不好。跟在您身後的大家,有自己的希望,有自己的寄托,您的身上,有武朝的傳承,有家天下的傳統,有儒門的道統和責任在,哪怕是演戲,您也要演好自己這一出……”
“……我原本以為,成先生在試探我對西南的想法,卻想不到……”
“……陛下,相處如此之久,陛下對西南的想法,微臣心裡,有什麼不清楚的呢。”成舟海歎氣,“微臣真想看的,是陛下的手段和城府,陛下,怎麼想不重要,能做成什麼樣子,才重要。”
君武在桌子那邊微微的點了點頭,過得片刻,他道:“成先生……一直惦記的……是秦爺爺的東西吧?”
成舟海不置可否,許久才開口。
“家師一生,嘔心瀝血,儒門千載,源遠流長。寧毅的做法偏激,我的做法又何嘗中正過,但歸根結底,他走的依然是為天地立心、為生命立命、為萬世開太平的路子,他違背的是後世儒學,但他不違孔孟,他翻不了天去!”
他說到這裡,微微頓了頓:“……無非是要重新厘定,何謂往聖、何謂絕學罷了。陛下,不可氣餒啊。”
君武點點頭:“可是成先生……我覺得,老師說的話都很對……”
“他說的許多話是很對!他若最後勝了,我們留下學問,讓他挑揀。他若敗了,我們依舊推他為往聖,把他的人人平等、格物致知納入儒學,又如何!”
君武繼位之後數年,即使偶爾對西南表現出極為親近的態度,成舟海也向來不做言語,但這一刻,他顯然被君武能把命交到寧忌手上的冒險姿態觸怒了,說了幾句內心的真話。
雙方說到這裡,君武卻也知道他是對的,將性命交到他人手中是一個帝王最大的孟浪,也是對所有追隨者最大的不尊重,他受教檢討,成舟海遂不再多言。
之後又彙報了今日的一些事情,待到準備離開時,君武叫住了他。
“成先生。”他道,“您是我的老師,也是長輩,作為晚輩,我有件事想問你。”
成舟海點頭。
“……今日,與我這小師弟見麵,我以真誠待他,我也為這真誠感到高興,但與此同時,我也清清楚楚地知道,如此能換來最大的利益,能得到他的真誠以待……老師,我心中有這麼多想法,您說,那我這到底是真心,還是偽作啊?”
成舟海沉默了片刻,之後,疲憊地笑了一笑,卻又歎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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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陛下……若作為長輩,我想說,能問出這個話來,您夠赤子之心的了。而作為臣子,我想說一句,陛下,您就彆氣我了,好吧?”
“哈哈哈哈……”君武大笑起來。
成舟海歎氣之後,轉身離開,走到門邊,倒是又微微的轉了轉頭。
“陛下,其實……寧忌這小子,在張村長大,在寧毅身邊耳濡目染,他也沒有看起來那麼一根筋、傻乎乎的……您若真是心懷惡意,今日把槍給他,說不定真的死了……”
“……有……嗎?”
君武皺眉,微微一愣。
……
從君武指使的密道離開皇宮,待回到長公主府時,時間也已經不早了,曲龍珺已經被長公主放了回來。
寧忌坐在院子裡,與曲龍珺聊起今日與“師兄”見麵的全過程:“我爹在西南教了很多弟子,我倒是覺得,他還真有些像是我失散在外頭的大師兄……不過他的有些想法,比較那個……那個……悲觀,比如我問他為什麼不派兵進城的時候,他跟我說……”
寧忌嘰裡呱啦的說起他的感想,曲龍珺也漸漸地從中拚湊起少年今日見到的“皇帝”的麵貌,與這兩日長公主口中的那個皇帝弟弟,其實也是有些相似的,隻是與書中所見的帝王,著實大不一樣。
“其實倒也能理解。”曲龍珺道,“他們兩姐弟,沒有享受過權力的快樂,自寧先生弑君之後,他們背上的,就都是戰戰兢兢的爛攤子了,後來還被女真人追得滿天下跑……靖平之恥車鑒在前,要是我,心裡也害怕。”
“就是最後有些絮叨……他老想讓我回西南,說擔心我爹我娘想我了……婆婆媽媽的……”寧忌扁著嘴,不爽,他其實也有些想家,名聲毀了,回不去有什麼辦法,提這事徒增煩惱。
“其實……寧先生和……和你娘,應該也會想你的吧……”
曲龍珺這時忘了察言觀色了,也說起這話,寧忌心中便回憶起離家時傻瓜秦維文送來的那封信,鼻子酸酸的,他看著曲龍珺,隨後甕聲甕氣的說:“要是生了孩子就回去。”
曲龍珺臉上紅起來,但她沒有說話,隻靜靜地看著寧忌,隨後微微點頭。
“嗯。”
寧忌不知道,她早上才想好了三個孩子的名字呢,雖然回去了西南,多半是寧先生來起名,但她取的,就當做小名好啦。
寧忌反倒沒她臉皮厚,她不害羞,他便害羞了,不久之後岔開話題,說起蒲信圭、陳霜燃這邊來。今天下午被皇帝截去宮裡,因此殺的人搗的亂還不夠多,待到明天,他要在外頭將陳霜燃的嘍囉殺得血流成河才行,到時候,吞雲和尚也該出來再跟他接洽了,之後就順水推舟,做了蒲信圭當投名狀……
……
天上的星辰注視著夜色中的大地。
城池的另一端,投名狀在藏匿的地方見到曹金龍與艾老的使節一道過來找他。
昨天晚上,書信已經給幾位老大人送了過去,此時蒲信圭也做好了在言辭間進行對抗的準備,然而曹金龍麵上帶著喜色,代表艾老的那名使者,言語之間也甚是恭謹。
“操……早知道,你那幾封信一個月前寫多好……”曹金龍握著他的手罵。
“嗯?”
“不瞞蒲少,最近兩日,城內咱們自己人打起來,幾位老大人甚是憂慮。”那使節笑著解釋道,“昨晚蒲少的信函到,艾老原本有些生氣,但他也知道蒲少在眾多兄弟心目中的地位,再加上曹大俠的居中說和,艾老便也仔仔細細地考慮了蒲少說的事情,在今日找陳姑娘做了商議。這不談不要緊,一談嚇一跳啊。”
“……啊?”
“小姑娘咋咋呼呼,沒有經驗。”曹金龍這邊壓低了聲音,“原本還以為陳霜燃這次神神秘秘、壓著的是什麼了不得的計劃,今日雙方仔仔細細的一核對,艾老那個生氣的啊……原來陳霜燃後來壓著的計劃裡,有許多想法,跟蒲少你是一樣的!”
“——啊?”
“所以啊,定下了時間……”曹金龍抓著蒲信圭的手,“明日下午,你們見麵,好好溝通一番,把誤會解開,這次咱們齊心協力,乾一番大的事情——”
“啊?”
蒲信圭愣了好一陣。
“真的?”
“真的……就她媽這麼巧!”
“……那……這件事,以誰為主?”
“現在看來,是蒲少您了……雖然還需要談,但陳霜燃被艾老狠狠地訓斥了一頓,說她不相信自己人……”
蒲信圭看著麵前繪聲繪色的兩人。
他其實並不完全相信事情的後方是這麼一個邏輯,譬如許多事情的大致框架,他以前就跟艾老他們遊說過的,為什麼之前不對賬,現在卻開始對了?但很顯然,自己這兩天聚攏了許多兄弟,而且不願意再後退,那邊也就隻好改變了主意。
你看,江湖就是這樣的。
你硬,她就軟了。
……
“另外,還得煩請蒲少務必勸一勸那位姓孫的殺星。”使者走到蒲信圭身邊,苦口婆心,“顧全大局,不要再殺了。”
“那……我儘量?”
——這就是江湖。
……
城池的火光在安靜的流淌中消亡,月亮爬上了中天。
白天浪費了太多的時間,皇帝到很晚才批完了折子,他坐在書房外的屋簷下,靜靜地思考了很久,回憶著因寧忌而到來的關於童年的記憶,也回憶著與成舟海等人一道披荊斬棘的如今,過去很美好,但無數的回憶真假難辨了,現實很沉重,但也因此,有沉甸甸的重量。無論如何,自己在不知不覺中,成為了三十多歲的中年人,擔負起如山的責任。
宮城之外,成舟海也在院子的屋簷下坐著,他完成了工作,吹滅了燈火,萬籟俱靜,他想起多年前見到的姐弟,想起這一路以來,驚濤駭浪般的曆程。年華老去,這世道的流轉,也委實太過激烈。
陳霜燃在亮著燈火的房間裡,一麵聽著從艾老那邊過來的使節的說和,一麵吃著糕點,她似笑非笑,桀驁不馴。待到人走了,少女才在房間裡捧著肚子,笑了許久。
蒲信圭知道自己走上了舞台。他思考著接下來的許多事情,幾乎整夜未眠,但也沒有感覺到絲毫疲憊。
寧忌與曲龍珺依舊在一張床上睡去,他夢見了西南的父親母親、兄弟姐妹,他與曲龍珺拎著孩子回到了家中,眾人都對他表示了敬畏,不再提起以前的事情……
夜裡的微風清朗,直至天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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